悲剧之困
“我要创作一幅悲剧。”
名画家在网上发布这条消息的当日，各大网站的热搜榜都出现了画家的名字，这消息下的评论区更是人满为患。人们都在期待着这位“新世纪的名画家”会制造出怎样悲剧的作品。
上一次他这样引人注目还是在半年前。他因一副色彩明丽、线条奔放的巨幅装饰画而走红。无论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还是不学无术的青年，或者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老人——见过这画图片的人，没有一个不惊叹于画家高超的绘画技巧和大胆的想象力。至于见到这画真迹的少数幸运儿，就更心甘情愿地拜倒在画家的脚下了。一时间，画家的名字在全国遍地被传开，有好事者把图片传到了外网，甚至让画家收获了诸多外国粉丝。
画家从前的作品被狂热的人们扒出，人们纷纷被他扎实的基本功折服了。“不愧是新世纪的名画家！”人们在茶余饭后也会忍不住夸耀他一番。
所以画家宣布自己要创作一幅悲剧这件事情，一瞬间就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。
悲剧是什么？人们高谈阔论着，顺便猜测在画家眼中何为悲剧。
但画家自从那消息之后就再无音讯，似乎是在埋头创作。直到半年后——这么久的时间，人们甚至差点忘记了画家——他才再一次露面。他宣布两周后自己的悲剧作品将在某美术馆展出，他本人也会到场，来现场解读他对于悲剧的理解。即使他申明这场展览会将会全程直播，但门票依旧在一瞬间被销售一空——门票也太便宜了，所谓的售票几乎就等同于免费领取。
两周弹指一挥间，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，画家在人群的簇拥下登场。他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(人们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谦卑有礼的老人)，然后请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把画轴抬上台。人群沸腾了，传说中神秘的悲剧作品就要公之于众，这位名画家会如何诠释悲剧呢？整个美术馆的大厅内全是喧哗声。
画家略感羞涩地示意大家安静，然后将画轴从盒子里取出(盒子只是个长长的瓦楞纸盒)。全场哑然：这画轴是那么小，那么细，和一个少年的小胳膊似的。这样小的画纸能画出什么悲剧来呢？悲剧，理所当然的，应该是宏大的，是浩瀚的，正是因为这样，人站在悲剧面前才会弱不禁风，才会甘拜下风。
画家亲自打开画轴。画纸确实很小，裱好后就小，原画更是小得可怜，四四方方被裱在画布间。人们看了好一阵才看到那画上是什么：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的脸，这个女人眯着眼睛，正笑得灿烂。这画如同有魔力般把人们吸引住了。这女人是谁？没人认识，但透过女人微红的脸颊和上翘的嘴角，每个人都想起了自己的幸福，但又接连想起来自己的不幸。那幸福必定是过去的幸福，因为需要用画来定格的往往只是一瞬间的景象，而那一瞬间嗖地溜走后，无论是幸福还是别的什么令人眷恋的事，全都只有在无生命的画中才能去寻觅了。
全场静悄悄的，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。画家尤其悲痛(只是没人注意罢了)，他的脸在不停抽搐，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。突然，下定决心般地，画家手一用力，画轴撕拉一声成了两半，这惊天动地的一声也把台下的人从悲伤中拉了出来。
喧哗声重又出现。
这场莫名其妙的展览就这样草草结束了，画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，被医护人员搀扶着离开(画家毕竟年纪有些大了)。人们也怀揣着满腹牢骚和疑惑各回各家。悲剧啊！悲剧难不成是画家辛苦安排的行为艺术？即使那人头像不够震撼，但也好歹是自己的作品，是悲剧的象征，画家渴望摧毁悲剧吗？那他为何要颤抖，为何要恸哭呢？没人知道真想是什么，换言之，没人真正了解画家，以至于揣测出他的良苦用心，这才是悲剧！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和隔膜，无从谈起的理解，无处可觅的知音，无可安放的孤独，这才是悲剧。
但这一点无人知晓，所以悲剧同时也是无人知晓的秘密。
在一个月后，传来了画家自杀的消息。不再有人猜测原因，人们愿意去祭奠他，愿意衷心祝他安息。但他究竟为何寻死，由于没人关心，这件事的真相被永久地封存了起来。因为某种特殊原因，我似乎是得知了事件的一切真相。谦虚的画家为何大肆宣传自己的新作品？本可以在展览会的门票上大捞一笔，为何画家却在票价上折上加折？还有，那个被称为悲剧的画作中，那个女人究竟是何人？其实很简单，大概每个人都心知肚明，也正因为如此才没人猜测画家的死因。那个年轻的女人其实是画家的女儿，在画家宣布要创作一幅悲剧的前不久被确诊身患绝症。画家没有音讯的那半年不是在创作，而是在陪伴女儿度过最后的人生。有一天女儿状态很好，她得病后再没笑过，但那一天却好几次笑得很开心，画家默默记住女儿的笑靥，为她画了最后一幅画像，但女儿不等他完成画作就匆匆走了。这悲剧的画作，从一开始就是悲剧的化身，是浸在悲剧的血泪里的作品。女儿在画中会永远向世人微笑，在现实中却吝啬地收敛起了笑容，并和她的喜、怒、哀、乐一道被焚化和埋葬。但这过于残酷，做父亲的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被束缚，哪怕是在自己得意的作品里。画家一定是受不了人们对这幅悲剧画作的慨叹和沉迷，才狠下心来撕毁了这画，从而得以让女儿的灵魂永不复还。
那么画家的悲剧就很容易理解了。悲剧在人的生命里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东西，它肆意妄为无恶不作，让人丧失斗志，抑或丢掉性命。这样的悲剧总是寻到人头上来，让人想躲也躲不了。但在文艺作品里，悲剧又是多么诱人！多少艺术创作者前赴后继追求悲剧性，却求而不得。这何尝不是悲剧呢。画家因为女儿的悲剧得以创作出画作的悲剧，却迟迟没有发觉：女儿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，至于作品的悲剧——人为的悲剧总欠火候，就这样残忍。丑陋的悲剧夺人生命，美的悲剧却不够美。就这样残忍。
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吗？一切都似乎能说得过去，但这依旧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。画家为何自杀？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渐渐流传了开来：自杀是画家精心策划的悲剧作品的一部分，是一场赌上生命的行为艺术，毕竟名画家的死亡就是悲剧本身也说不准。说不准，又是说不准——因为悲剧是不可捉摸、无从参透吗？如果画家的用意就是如此，那么他达到目的了，他的悲剧非花非雾朦朦胧胧，如果这就是悲剧本身，那么他的悲剧就是悲剧本身了。
就像观众不会知道演员的眼泪是真是假一样，人们不知道画家的死是否是他的精心安排。以及，就像你和我都不会理解我写这篇文章想要表达什么一样，悲剧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，而这居然就是悲剧本身。
是悲剧本身了。
说不准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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